日本审美——幽玄与茶道精神构建分析(一)

日本审美——幽玄与茶道精神构建分析(一)
初晓恒博士

       这段时间断断续续把日本审美两大名著《幽玄》、《物哀》看完了,由于每天杂事很多,所以一直拖了很久才大致看完,心中也存在一丝遗憾,很想每天有大段空闲不被干扰的时光,捧着一本热爱的书籍或沉思,坐在洒满阳光的午后,静静地分享与吸收美妙的思想,这是我一个人生理想,希望有一天能通过合理安排时间和调整人生态度来实现。
      看完《日本幽玄》(能势朝次 大西克礼著 王向远编译 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 2011年6月出版),着实被震撼了,其深入分析系统探究,以及对国家信仰和价值观的构建充满了自信和神圣的精神对我来说都是一种极大的感染。阅后得出这样一个结论:日本茶道中紧密地融入了具有本国特色的审美意识和精神,体现了独特的日本审美精神,比如幽玄和物哀等,也正是在简单操作中融入了信仰,所以茶叶冲泡不再是单纯的服务,也成为一种文化存在发展的推动力,更成为一种美丽的艺术、仪式,甚至上升为一个国家文化的象征。由此可得,任何感动人心的行为一定与本国或当地的审美哲学相辅相成,只有深刻了解地区审美及精神信仰,才可以真正了解行为背后真正的原动力。由此,我也通过几年的茶艺茶道教学经验中,得出这样的个人观点:中国的茶艺茶道必定融入自身独特的审美和精神哲学系统,才能更好地传承与发扬,而这个方面正是这个时代赋予我们茶艺茶道参与者的一个重要历史使命。
一、关于幽玄产生及内涵
      在日本的一系列传统文论与美学概念中,“物哀”与“幽玄”无疑是最重要、最基本、最富有民族特色的概念。它们不仅是日本古典文学的最高审美范畴,也是日本传统文化的两个关键词。如果说,“物哀”是理解日本文学与文化的一把钥匙,那么“幽玄”这是通往日本文学文化堂奥的必有之门。在日本历史上,特别是在公元12到16世纪的所谓“中世”时代,“幽玄”一词不仅在上层贵族文人中普遍使用,成为和歌论、连歌论、能乐论中的核心概念,而且作为日常生活中为人共知的普通词汇之一,也曾广泛流行。
      “幽玄”是日本借助汉语词而形成的一个概念范畴,是优美、幽雅、含蓄、委婉、间接、朦胧、幽深、幽暗、神秘、冷寂、空灵、深远、“余情面影”、超现实等审美趣味的高度概括。作为一种审美形态,“幽玄”表示一种暗含的、包蕴的、内聚的、收拢的、沉潜的状态。要拥有这种状态,就要“入幽玄之境”,将身心沉潜下去。文学艺术中的“幽玄”,就是要求将人的复杂的思想观念、微妙的感觉感情,用最含蕴、最幽雅、最优美的形式加以表现。它与中国文论中的“含蓄”、“隐秀”相近,但带有更多的宗教体验的神秘性与神圣感。“幽玄”与欧洲人所说的“崇高”是与“美”对峙的范畴,日本的“幽玄”则是“美”的极致;“崇高”是“高度”模式,“幽玄”是“深度”模式;“崇高”是高高耸立着的、显性的,给人以压迫感、威慑感、恐惧感乃至痛感,“幽玄”是深深沉潜着的、隐性的,给人以亲近感、诱惑感、吸附感。“幽玄”作为一个审美概念,体现了东方文化、日本文化的独特神韵。
      日本人要在汉语中找到一个表示文学作品基本审美特征——内容的含蕴性、意义的不确定性、虚与实、有与无、心与词的对立统一性——的抽象概念,舍此“幽玄”,似乎别无更好的选择。
      “幽玄”这一概念的成立,首先是由日本文学自身发展需求所决定的,主要是出于为本来浅显的民族文学样式——和歌——寻求一种深度模式的需要。
      在与汉诗的比较中,许多日本人似乎意识到了,没有难度和深度的艺术很难成为真正的艺术,和歌浅显,人人能为,需要寻求难度与深度感,而难度与深度感的标尺,就是艺术规范。艺术规范的确立意味着创作难度的加大,而创作难度的加大不外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外部形式,日本称之为“词”;另一个就是内容,日本人称为“心”,他们比较喜欢用“心深“这一纯日语的表达方式来描述和歌内容的深度。与此同时,还通过神圣化与雅化这两个途径,使“歌学”上升为“歌道”或“连歌道”,使能乐上升为“能艺之道”即“艺道”。
      在日本,“幽玄”的使用一开始就和神圣性联系在一起了。镰仓时代至室町时代的日本中世,佛教日益普及,“幽玄”也最被人所推崇。如果说此前的奈良、平安朝的佛教主要是在社会上层流行,佛教对人们的影响主要表现在生活风俗与行为的层面,那么镰仓时代以后,佛教与日本的神道教结合,开始普及于社会的中下层,并渗透于人们的世界观、审美观中。任何事物要想有宇宙感、深度感、有含蕴感,就必然要有佛教的渗透。在这种背景下,在日本中世纪“以佛喻幽玄”是“幽玄”论的共同特征,他们有意识地将“幽玄”置于佛教观念中加以阐释,有时哪怕是生搬硬套也在所不辞。
      事实是,在爱用“幽玄”这个词的年代,当时的社会思潮几乎在所有的方面,都强烈地憧憬着那些高远的、无限的、有深意的事物。指导着中世精神生活的是佛教。然而佛教并不是单纯教导人们世间无常、厌离秽土、欣求净土,而是在无常的现世中,在那些行为实践的方面,引导人们领悟到恒久的生命并加以把握。告诉人们正因为无常,我们要节制欲望,保持一种安静的心态,而不被无常的东西迷惑扰乱。在艺术方面,则教导人们,无常的东西也有真正的美,正因为无常,所以要更加珍惜美的光辉。而这一切,一言以蔽之,就是要求人们把一味向外投射的眼光收回来,转而凝视自己的内心,以激发心中的灵性为旨归。艺术鉴赏者也必须超越形式上的美,深入艺术之堂奥,探究艺术之神圣。因而,这样一个时代人们心目中的美,用“幽玄”这个词来表述,是最为贴切的。所谓“幽玄”就是超越形式,深入内部生命的神圣之美。
可以说,“幽玄”是中世文学的一个审美尺度,一个过滤网,一个美学门槛,有了“幽玄”,那些武士及僧侣的作品,就脱去了俗气,具备了贵族的高雅;有了“幽玄”,作为和歌的通俗化游艺而产生的“连歌”才有可能登堂入室,进入艺术的殿堂。
      正如中国的“风骨”、“境”、“意境”等概念再中国文论史上长期演变的情形一样,“幽玄”在日本文论发展史上,其涵义也经历了确定与不确定,变与不变,可言说与不可言说的矛盾运动过程。
二、关于幽玄的内涵特征
大西克礼在《幽玄论》中认为“幽玄”有七个特征:
      第一,“幽玄”意味着审美对象被某种程度地掩藏、遮蔽、不显露、不明确,追求一种“月被薄雾所隐”、“山上红叶笼罩于雾中”的趣味;
      第二,“幽玄”是“微暗、朦胧、薄明”,这是与“露骨”、“直接”、“尖锐”等意味相对立的一种优柔、委婉、和缓,正如藤原定家在宫川歌合的判词中所说的“于事心幽然”,就是对事物不太追根究底,不要求在道理上说得一清二白的那种舒缓、优雅;
      第三,是寂静和寂寥。正如鸭长明所说的,面对无声、无色的秋天的夕暮,会有一种不由自主地潸然泪下之感,是被俊成评委“幽玄”那首和歌——芦苇茅屋中,晚秋听阵雨,倍感寂寥——所表现的那种心情;
      第四,就是“深远”感。这种深远感不单是时间与空间的距离感,而是具有一种特殊的精神上的意味,它往往意味着对象所含有的某些深刻、难解的思想(如佛法幽玄之类的说法)。歌论中所谓的“心深”,或者定家所谓的“有心”等,所强调的就是如此;
      第五,与以上各点联系更为紧密相连的,就是所谓“充实相”。这种“充实相”是以上所说的“幽玄”所有构成因素的最终合成与本质。这个“充实相”非常巨大,非常厚重,强有力,与“长高”乃至“崇高”等意味密切相关,藤原定家以后作为单纯的样式概念而言的“长膏体”、“远白体”或者“拉鬼体”等,只要与“幽玄”的其他意味不相矛盾,都可以统摄到“幽玄”这个审美范畴中来;
      第六,是具有一种神秘性或超自然性,指的是与“自然感情”融合在一起的,深深的“宇宙感情”;
      第七,“幽玄”具有一种非合理的,不可言说的性质,是飘忽不定、不可言喻、不可思议的美的情趣,所谓“余情”也主要是指和歌的字里行间中飘忽摇曳的那种气氛和氛围;
      最后,大西克礼的结论是:幽玄作为美学上的一个基本范畴,是从“崇高”中派生出来的一个特殊的审美范畴。
      总之,日本的“幽玄”是借助中国语言文化的影响而形成的一个独特的文学概念和审美范畴,具有东方文学、日本文学的显著特性,是历史上的日本人特别是日本贵族文人阶层所崇尚的优美、含蓄、委婉、间接、朦胧、幽雅、幽深、幽暗、神秘、冷寂、空灵、深远、超现实、“余情面影”等审美趣味的高度概括,“幽玄”固然委婉、间接,却具有动人的美感。
      在处理“幽玄”这个概念的时候,将它与我国重要的理念,如诚、哀,还有有心、优、艳、寂、心深、心细等文艺术语联系起来考察,是十分必要的。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日本和歌中的“幽玄”具有强烈的庶民性,有着向底层民众渗透的强大力量和亲和力。
      在和歌中,心敬的和歌具有闲寂清艳的特色,强调心的修行的重要性,就是要悟得世间无常、脱离人间情欲,清心寡欲,努力坚守至诚之念,将人的修养作为根底,在此基础上锤炼心词,提高艺术修养。心敬的连歌理想中强调对“心”的注重,对余情的清艳,冷寂的追求,自然也影响到了他的“幽玄观”。他提倡“创作心理”问题,他提倡“心的幽玄”,推崇冷寂的境界,展示整个人的心灵的深度。因而带上了佛道的深度,发展为人格修行的途径,而对于“幽玄”的解释,也随之进入了深度世界。
      在连歌中,正彻明确地指出“幽玄”是“在心中”的东西,从正彻到心敬,对于“心”这更加突出强调了,到定家则更体现了将“有心”与“幽玄”合二为一的倾向。在追溯“幽玄”概念的美学意味的变迁时,一个重要的问题,就是“幽玄”与“有心”的关系。
因此,幽玄审美意义分析中不容忽视下面几个方面内容:
      第一,在对“幽玄”这个概念做一般解释过程中,要搞清对象是如何被掩藏、被遮蔽,使其不显露、不明确,某种程度地收敛于内部,而这些都是构成“幽玄”意味的最重要的因素;
      第二,幽玄具有微暗、朦胧和薄明的意味,具有“于事心幽然“的那种舒缓与优雅;
      第三,在“幽玄“中,与微暗意味相伴随的是寂静的意味含在其中;
      第四,幽玄具有深远感,这种深远感不单是时间与空间的距离感,而是具有一种特殊的精神上的意味,即它往往意味着对象所含有的某种深刻、难解的思想,如所谓“心深“;
      第五,幽玄中具有非常巨大、非常厚重、强有力的崇高意味;
      第六,幽玄具有一种神秘性或超自然性,具有某种宗教和哲学概念存在。
      综上所述,作为美的范畴的“幽玄”最核心的意味在于,幽玄中的深远是与有心、心深和心艳等相照应的,因而,其概念最核心的意义,恐怕就是美学意义上的“深”了,并且往往会与“心”自身,或“精神”自身的价值依据之“深”,即内在的“精神”的价值内容相联系。
      也由此可见,日本茶道中所包含的“和、敬、清、寂”核心要旨必然存在于日本审美意识“幽玄”之中。同时,日本茶道中也不可避免地融入了佛教禅学及内心修行的内容,由此也必然使日本茶道得以升华至其国家文化象征和载体,从而也具有了不可磨灭的艺术光芒及独立的艺术表现尺度。